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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曾硕远都在和带路小吏聊天,想从小吏口中套出点话来,至少把何苦叫他去的原因搞清楚。
在天涯关这么多年了,城内大大小小的府宅他都去过,就连王府他也是轻车熟路,但唯独有一个人的府宅他没去过,那就是郡守府。
也不是他与何苦有什么矛盾,整个天涯关去过何府的人屈指可数。
原因就在于何苦根本不接受任何人情往来,所有人想去送礼拜贺都会被拒之门外,就算是何苦办乔迁宴的时候,也只是请了镇西王和几个人,他都没在里面。
所以他对于何苦今天请他去府里的时候有些紧张,本来想买些东西带上,可是小吏却制止了他,他想了想也是,何苦就没收过礼,突然送东西上门估计还会平白惹其不高兴。
小吏在和门口一个瘸了腿的门房说一声之后,那人就打开门把他们放了进去。
何府不大,甚至可以说小,小到连侧门都没有,只有中间的一扇大门。
跟着小吏在何府里七拐八拐地,转了好几圈,府宅不大,房子倒是不少,这一路看过来,见到的人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瞎了一两颗眼珠,总之就是三五个人凑不成一个完整的人那种,而且全是清一色的老爷们。
唯一一个女的,是之前路过厨房看到的一个厨娘,看年纪比他都大了。
和这些人差不多的人他也见过,就在王府里,大多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没想到何府上也有。
走了好一会儿,都感觉快到府宅的尽头了,终于在转过一个弯之后,看到了一间和其他没有太大区别的屋子,何苦就站在房间门口,一动也不动,像一根不倒的标杆。
“何大人,哪能让您亲自在外面等候。”曾硕远赶忙上前,躬身施了一礼。
但何苦却闪了一下,避开了他,打开了房门,“等你的人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说完之后就直接和带路的小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他特意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帮他开一次门一样。
曾硕远带着疑惑走进了房间,刚进门就看到房间内居然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
“王爷!”
“把门关上,过来坐吧。”镇西王坐在桌前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就这么招呼曾硕远坐下。
“多谢王爷。”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既然云万里发话了,他照做就是了。
“吃吧。”镇西王看完了最后一行,将看过的这一页折了一下,将书放到了旁边。
“是。”仓曹郎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云万里和他自己先后倒了一杯酒,然后缓缓坐下。
云万里拿起酒杯虚抬了一下,接着一仰而尽,“确实是好酒。”
曾硕远根本来不及反应,王爷一杯酒就下去了,他连忙将自己的酒也喝了一个精光。
可酒刚进嘴他就发现了不对劲,这酒居然和富无义送给他的是同一种。
他沉默了下来,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一模一样的酒,从来没来过的何府,出现在何府里的王爷……
他的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但却不是十分确认,或者说他不敢确认。
“别光喝酒,也吃点菜。”镇西王没有在意他的这点异常,自顾自地夹起了桌上的东西吃了起来。
曾硕远看着这一桌子黑漆漆的菜,有些不明白王爷是怎么下得了筷子的,但还是硬着头皮从看上去好一些的菜里面夹了一点。
刚送进嘴里,他就想吐出来了。这东西真没有辜负他的外观,难吃的要死,色香味哪个都不占,里面放的盐估计有他三天吃的多。
费尽了力气才把这口菜给咽了下去,赶忙给镇西王和他自己倒了酒,涮了涮嘴,这才好了许多。
云万里像是没有看到一样,依然说着他的话,“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想当年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呆木头书生呢。遇到什么事情都说要三思而后行,还要引经据典一下,还骂你的伍长是个莽夫,当时军营里那些混球没少欺负你吧。”
“年轻气盛不懂事,倒是让王爷见笑了。”聊到往事,曾硕远也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但桌子上的菜却一口都没动了。
镇西王看到之后摇了摇头,“我还记得是过了一年,我们被大渊轻骑截断了退路,粮草被断,就连伙夫都战死了,也是你最先提出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建议,自那以后军中再也没有一人与你作对了吧。”
“兵戈杀伐,九死一生,如果没有一腔血勇,只是瞻前顾后,那必胜的局面也会出现失败的可能;但若是一往无前,便能化死为生,绝境寻活。”曾硕远回忆起这些事来,唏嘘不已,“还是明白地有些迟了。”
云万里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的仓曹郎,想从眼前这人身上找到曾经那个意气少年的模样,可是曾经那个就算内气用尽,也敢提刀厮杀的血衣书生终究是回不来了。
“可惜。”云万里突然叹息了一声,独自夹起桌上的饭菜,细细地品味起来。
就好像他和曾硕远吃的不是一桌菜一般,仓曹郎吃了一口就难以下咽,而镇西王却能细嚼慢咽,吃得有滋有味。
曾硕远拿起筷子又放下,他还是忍受不了那股味道,也不知道镇西王是怎么吃下去的。
“你还记得黄红才吗?”镇西王饮了一口酒,平淡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黄红才?”仓曹郎努力地在自己的记忆里翻找,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一个叫黄红才的人,“王爷恕罪,下官愚钝,实在是想不起来这人了。”
“可惜。”云万里又叹了一口气,失望之色愈加明显了。
曾硕远有些着急,不知道为什么威严的王爷如今不停地叹气,是他说错了什么吗?
云万里看着事到如今什么也不明白的仓曹郎,感觉自己又有一位浴血厮杀的同袍死去了,也就没了再继续谈下去的心情了。
“你不记得黄红才,可他却记得你,当年被大渊轻骑所围,粮草被断,火头军战死沙场,就是他带着一群人兼任起了火头军,当时他做的饭菜和如今这桌上的一般无二,你还记得你吃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好吃吗?”虽然镇西王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可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就连当初为什么会参军也想不起来了。
镇西王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俯视曾硕远。
这次没有叹息,甚至连看曾硕远的表情都没有了变化,就像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可以容忍你中饱私囊,收受贿赂;我也可以容忍你欺上瞒下,自作主张;甚至就连你在发现天涯关此次的水果危机之后,通知了富无义来天涯关敛财,我也可以装作看不见。”
“但这一切的容忍都是建立在你依然是我认识的曾硕远、那个就算是刀兵加身依然能面不改色的血衣书生之上。”
“可现在我认识的曾硕远已经死了,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我的同袍,我的战友,哪怕那个人是你。”
“曾硕远是血衣书生,不能窝窝囊囊地死在天涯关内,就算要死,那他也得死在战场之上,明天之后你就到北山长城去吧,要是你死在了抵抗山兽的战场上,就算对方是一品巅峰,我都会亲自前去,为你报仇,把你的尸身抢回来,厚葬在天涯关。”
“不要让我对你的最后一丝信任都落空了。”
说完之后,镇西王衣袖一挥转身便走,只留下了失魂落魄的曾硕远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云万里的话仿佛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之中回荡,他以为他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事依然能够安然无恙,是因为他的手脚处理得干净,没想到镇西王早就发现了。
经过这么长时间在记忆长河里面的挖掘,他终于找到了以前在军营之中的回忆碎片,有号角,有盔甲,有长枪,有骑兵,还有……人。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那些记忆中的人脸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影子,就像是被淤泥覆盖住了一样。
他自己说的那句话还是没有想起来,黄红才是谁他也没有找到。
但当云万里说他认识的曾硕远已经死了的时候,他的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不是愤怒,而是惊慌,是害怕,是无处可去的恐惧,仿佛一个孩子被告知他的家人不要他了一样。
两股暖流在脸上划过,曾硕远疑惑地伸手摸了一下。
是眼泪?他居然还会流泪?
从上战场开始,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淌了多少血,即使是战友死亡也强忍住,没哭过一次的他居然流泪了。
为什么?是因为王爷的话吗?
可是他连记忆里的人都看不清了,为什么会流泪呢?
对了,他身体里还有一个人来着,那个——
死去的曾硕远。
……
云万里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曾硕远说道,“你知道何苦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房间放到府宅的尽头吗?他是为了在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能看这些同袍一眼,就如同当年一样。你我都离开了,可他从来都在。”
云万里离开了,顺手带上了半扇门,房间里只剩下了呆坐着的曾硕远。
何苦在云万里离开之后又回来了,就站在门口,也不进去。
曾硕远回头看向何苦,泪流满面,强打着笑容,“军师,你来了?”
“……,来了。”何苦顿了一下,走进了房间,缓缓推开了那被关上的半扇门,“我来是告诉你当初说的那句话,你当初说的是……”
“彼其娘之。”
话音一落,曾硕远那被遗忘在记忆长河深处的回忆全部涌现了出来,那些仿佛被涂满了河底淤泥的面孔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酸腐书生,只会嘴上说,有本事你拿嘴杀敌啊!”
“……”
“死读书的,没想到你还真有一手,但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谢你。”
“……”
“书呆子,牛啊,连伍将军都敢吼,其实我也看不惯他,守什么守,再怎么守,不还得打吗,就应该跟他娘的拼了,活了干,死了算。”
“……”
“小……小书生,我……怕是不……不中了,你得……得活下去,替咱们……咱们兄弟活下去……”
“……”
无数的记忆重新涌现,无数的话语在耳边低吟,战场的厮杀回荡在脑海之中,同袍死去时温热的鲜血打湿了胸膛。
曾硕远完全控制不住泪水的外溢,原本强迫自己憋出的笑容此时已经维持不住了,当何苦将那半扇门完全打开,门口的场景让他彻底崩溃了。
阳光洒在所有人的身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暗沉沉的,可曾硕远却能记起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郝英卓,丁力喜,霍溪、谢鹏……”
门外的人每被念到一个名字,被念到名字的那个会心一笑,然后转身离开,渐渐的门外的人越来越少,曾硕远念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不是因为记忆模糊了,而是他害怕这些人彻底离他而去。
“……钟修…尹福…凌伍……”
门外只剩下一个人了,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的曾硕远却迟迟不愿说出这人的名字,门外这人也不急,就这么站在门外等着。
“……”
“黄红才。”
黄红才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咧嘴一笑,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房间里,用仅剩的一只手臂一掌拍到曾硕远面前的桌子上,把盛菜的碟子都震得弹了起来。
“他妈的!你再给老子来一句‘彼其娘之’试试看,老子辛辛苦苦做的,都给老子吃了,一点都不许剩!”
曾硕远听着熟悉的话语,又哭又笑的,像是一个神经病,拿起筷子将每样都只剩下了一半的菜全都堆到一个盘子里。
然后抓起盘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哭笑着,一边拼命地往嘴里塞着饭菜,还含糊不清地骂着,“彼其娘之,彼其娘之,彼其娘之……”
何苦与黄红才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在房间外的镇西王看见那半扇木门被打开之后便离开了。
还好,没有到最糟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