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在前面欢快地骑着车,只觉得这蓝天白云田野水渠,在此刻都是如此美好。
自懂事起,每次爷爷对自己说
“润生侯呐,爷爷去打牌了,等赢了钱晚上给你买肉吃!”
起初,润生还真期待过;后来,每次听到这话,他都会马上跑到米缸边,查看剩下的米够不够晚上给爷俩煮一顿能立得起筷子的粥。
今天,润生终于意识到,原来打牌……它居然是可以赢钱的。
长时间的“家教熏陶”下,让他都快觉得打牌和逢年过节给菩萨上供一样,是一种献祭。
反观坐在后头的李追远,脸色就不是那么美丽了。
脚下是一袋子钱,零的整的新的皱的都有,这笔钱虽然绝对数目上没那么夸张,但考虑到时下农村的物价和人工,都够他在太爷家后头起一个手工小作坊了。
偶尔牌运好,是正常的,谁家过年不吃一顿饺子?
本质上,这还是一个概率问题。
可当一连串的运气密集砸来时,问题就逐渐从概率学转化为玄学了。
联想到昨晚转运仪式后自己的记忆缺失,李追远现在几乎可以笃定仪式,生效了。
生效并不一定是成功,只是意味着它起了作用,带来了变化,甚至连这变化是好是坏都有待商榷。
李追远并不知道太爷到底转了多少福运给自己,但看刚刚牌桌上同桌人的“配合表现”,应该是给了不老少。
柳玉梅对自己说过,太爷的福运,不是那么好拿的,这更像是一笔交易。
秦叔和刘姨,拿着那么点工资,在太爷家是当牛做马地啥活儿都干,所求的,不就是柳玉梅口中的那犄角旮旯里的几颗钢镚。
自己一下子拿了这么多,那么接下来,自己将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此刻,没有满满的幸福,只有溢出的恐惧。
李追远低头,他觉得自己消耗福运去赌博的行为……很蠢。
像是个目光短浅的盗墓贼,冒着生命危险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下了墓,可眼里只有那些金银饼子,完全无视了衣服、青铜器、瓷器等艺术品。
“润生哥,你不要双放手。”
“好的小远。”
“润生哥,你骑慢一点。”
“好的小远。”
“润生哥,你往边上骑一点,不,你还是往中间一点。”
“……”
“算了,润生哥,你正常骑吧。”
刚才,李追远心里蓦地一寒,他担心意外会不会忽然生,比如给自己出个严重的车祸?
但短暂的焦虑后,他又马上恢复平静。
如果太爷福运的反噬仅仅是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太廉价了,甚至会让人觉得占了便宜。
可越是这样,李追远内心就越忐忑,因为这意味着,在不久后的“前方路上”,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个大的。
三轮车驶入山大爷家,润生挠挠头,对李追远问道
“小远,我能先借你一点钱给我爷再买点东西屯着么?等你太爷给我工钱了,我再还你。”
李追远沉默了。
换做以往,他肯定会很不在乎地说你随便拿吧。
可这笔不靠技术纯靠福运赢来的钱,他觉得有些烫手,把这烫手山芋交给山大爷,似乎有些不厚道。
李追远在袋子里翻了翻,拿出几张,这个数额没过自己本钱,应该问题不大。
“不用这么多,真不用这么多,我给我爷再买点米面油就行,你这给得太多了,小远。”
“没事,你多买点。”
“不能买太多,给他买多了,他就方便卖了,到时候连饭都可能吃不上。”
“还是你考虑得全面。”
“嘿嘿。”
“对了,润生哥,这次我赢钱打牌的事,要保密,不要说出去。”
“可这钱怎么解释……”
“就说是你赢的。”
“嗯,好啊。”
“润生哥,你家厕所在哪里?”
“那头,从屋后田埂上绕一下,邻居家的厕所,我们共用的。”
“哦,好。”
李追远刚出去,山大爷就从外头跑了回来。
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依旧很有劲。
这看似很矛盾,实则不然,这样的老人往往不会在病榻缠绵太久,而是一旦大限来了,走得嘎嘣快。
也就是街坊邻居口中常说的“我看他身体不是还挺硬朗的嘛,唉,怎么说没就没了。”
山大爷急匆匆跑回来有俩原因,一是因为他的钱,输光了。
他这人有个习惯,打牌输就输了,可绝不借钱翻本。
二是因为,他听说了,自家润生在大堂口赢了一大笔钱!
传话的人自然不可能传得那么细腻,他们又不认识李追远,也就自然而然说成了润生打牌赢的钱。
“爷,你回……”
“啪!”
山大爷狠狠一大耳刮抽在润生脸上。
“我叫你不学好,去打牌!”
“我错了,爷。”
“钱呢?”
“啊?”
“我问你,赢的钱呢?”
“在车上。”
山大爷走到三轮车旁,看见那一袋子钱,眼睛都直了。
“这些……都是你赢的?”
“不是,啊不,对,是我赢的。”
“你一个孩子手里拿这么多钱不合适,我给你管着。”
“不,不行。”
“怎么,赢了钱舍不得给爷爷?”
“本钱,对,本钱是小远的,是他的零花钱。”
“哦,这样啊……”山大爷将袋子里的钱分出一半,“那你的这一份,我给你收着。”
“爷,这,这不行,这……”
“好了,别废话了,就这么着了,你们还在家里做什么?”
“不一起吃饭么,爷,我待会儿去镇上割点肉回来,咱们爷俩好好吃一顿。”
“吃什么吃,你和小远侯吃吧,爷爷我忙着呢。”
说完,山大爷就重新奔赴了战场,边跑边摸着怀里沉甸甸的“子弹”,心里十分激动,这辈子,他还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李追远回来了,看见站在那里一脸尴尬窘迫的润生。
“小远,我对不起你……”
听完润生的讲述后,李追远愣住了。
“小远,我是在这里等你回来征求你的同意,咱们把真相说清楚,我这就去堂子那里把你的钱从我爷手里拿回来!”
“不用了,润生哥,本就是你和我一起赚的,给山大爷一半也是应该的。”
“小远,你不生气?”
李追远摇摇头,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有点感动。
“润生哥,你不是要去给山大爷买东西么,快点去吧。”
“可是,我爷他已经拿走那么多钱了……”
“该买的还是要买的。”
“小远,你人真好。”
润生骑车去买东西了,李追远找了张小板凳,在这院子里坐下。
手指轻点自己的额头,他开始回忆书里关于这方面的内容,确切的说,是这笔钱该怎么用。
他找到了,按照书中的逻辑这笔钱,自己可以用。
但必须建立在公平、或者自己占便宜的基础上,也就是说,自己买东西要么公平价要么自己压价,绝对不能让卖东西或者卖劳动力给自己的人,觉得自己厚道,觉得在自己这里占了便宜。
否则,对方就等于分润了这份因果,因为你也享受到了这笔钱的额外好处。
“怪不得,古代会有株连的说法……”
虽然实际用途是加强违法震慑,但从法理上来说,哪怕是家中小孩子,也是享受到了家族违法所得带来的好处。
李追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恰好润生也回来了。
“小远,我买了点熟食,爷不在,我们自己吃午饭。”
“好呀。”
润生刷锅烧火做饭,除了买来的卤猪肝和凉拌海蜇丝外,润生还炒了个鸡蛋,煮了个丝瓜汤。
不过鸡蛋炒焦了,汤也是黏黏糊糊一点都不清爽。
“小远,我手艺就这样了。”
润生咬了一口香,然后自己先吃了一筷鸡蛋,又喝了一口汤,像是在主动试毒。
李追远对此也表示理解,你不可能期望一个平时连干的都不怎么能捞得着吃的人,会有什么高厨艺。
饭后,润生把屋里和院子都打扫了一遍,然后骑上车,带着李追远回家。
从马路上拐入村道,看见潘子和雷子一身脏兮兮的,推着一车砖在走着。
时下,暑期工就算是在城里也不好找,更别说在乡下了。
远一点的地方又不方便通勤,所以离家近的窑厂就算是比较好的地方,虽然比较辛苦,但好在能日结。
倒是也挺适合潘子雷子这样的年轻人,趁着暑假挣点钱自己玩玩。
“潘子哥,雷子哥!”
“哎,远子。”
“嘿,远子。”
潘子的嘴角带着血痂,雷子眉眼还带着淤青,这都是父爱的痕迹。
“远子,还好那天你走得早,哈哈。”
“就是,得亏你先走了,要不然也得跟咱们去派出所里蹲着了,还要抽血呢。”
“哥,谢谢你们没把我说出来。”
“那哪能呐,咱们是兄弟,怎么可能做出出卖兄弟的事。”
“就是,你是咱弟弟,哥哥怎么可能不护着弟弟。”
其实,他们俩倒没硬气到故意想帮小远隐瞒,而是他们很清楚,要是他们把这件事说出去,让爸爸爷爷知道他们居然敢带着小远侯去看黄片,怕是会被揍得更厉害。
“哥,你们这是还要回窑里?”
“对,我们今天给窑里送砖头。”雷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叼着烟,很潇洒地抽出火柴点上,抽了一口后,就递给潘子。
潘子接过来吸了一口,递给润生。
这种一根烟哥几个轮着抽,在此时很常见,小卖部里的烟还能论根卖呢。
润生摇摇头,抽出一根香,用火柴点燃,嘬了一口,吐出烟圈。
潘子和雷子都看傻了,问道“你这抽的是什么?”
润生回答道“正宗的香烟。”
随即,润生将这根燃香递给他们,打算分享。
潘子和雷子连忙摇头,谢绝了好意。
紧接着,潘子看向李追远“小远,明儿个四海子家要起鱼塘,我们俩去帮忙,你要来么,管顿饭,还有鱼可以拿。”
“我不去了,太爷最近不准我出门,今天也就是陪润生哥去给他爷爷送东西才能破例出来。”
“哦,这样啊,那真可惜。”
“那我们明晚给你送条鱼来。”
“不用了,你们带回家吃吧。哥,你们忙,我先回去了。”
“好,改天我们再去找你戏,远子。”
三轮车驶出一段距离后,润生好奇地问道“小远,你是不想和你那帮哥哥们玩么?”
“没有啊,他们对我挺好的。”
“那你……”
“润生哥,我只是近期不打算出门了。”
在没解决好自己身上福运的问题前,李追远决定非必要不出门,尤其是涉水的地方,坚决不去。
潘子雷子喊自己去看人家起鱼塘,已经算是很大的忌讳地了,他担心现在的自己要是去了,天知道除了鱼之外,还会起出来个什么东西。
回到家,在坝子上没看见东屋门槛后头坐着的阿璃,李追远猜测,女孩现在应该在自己房间里。
她确实改变了许多,不再一味纯粹地坐在那里呆了,哪怕是自己不在时,也会有些主观动作。
柳玉梅坐在东屋门口椅子上,双手叠放在身前,闭着眼像是在午睡。
在察觉到有人回来后,她缓缓睁开眼,再次以若无其事的目光看向男孩,同时叠在右手下的左手手指,开始掐动。
然后,她就又不得不停下了。
因为男孩侧过头,留个后脑勺给她,一边问西屋的刘姨今晚吃什么以及香做得怎么样了,一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走进了屋。
柳玉梅心里生出一股疑惑是凑巧还是故意的?
应该是凑巧吧,要是故意的,那也就太胡扯了。
要想察觉到自己的推算,至少算相造诣得和自己一个水平,怎么可能?
她知道这孩子在看书,也知道这孩子按照书中设计打造了一批实用的器具,一次次接触下来,她更知道这孩子有多聪明。
她已经在心底,将这孩子拔得很高了,也勉强承认这孩子算是走上了这条路,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到那般离谱的程度。
柳玉梅一直在这个家里,所以她确定,男孩是没老师的,秦力也只是教了他一点扎马步,要是真看看书就能看到那种高度,那自己这一把岁数岂不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就是今天这事儿,透着一股子不对劲,李三江身上的福运,怎么一下子亏空掉这么多的?
明天还得再观察一下,要是李三江身上的亏空还能慢慢回补回来,那就一切照旧,可要是就这么一直亏空下去,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心烦意乱下,柳玉梅站起身,她想回屋和“大家伙”唠唠。
坐到供桌前,拿起一块酥饼,正准备开起话头呢,却忽然疑惑地看向供桌上的牌位们
“怎么感觉,有点稀疏?”
……
李追远上了二楼,看见李三江在水缸旁用洗衣粉洗头。
“太爷,你早上不是洗过了么?”
“刚躺那儿睡午觉呢,不知道哪里来的死鸟,又拉到我头上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天能顶两次鸟屎,真晦气。”
李追远大概猜到为什么了。
“小远侯,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山炮都没留你吃晚饭再走?”
“山大爷忙着打牌呢。”
“呵,这老东西,就是这副臭德行,对了,东西买了么?”
“买了,米面油都添上了。太爷,您是真的关心山大爷。”
“可不,他要是饿死了,再有大活儿时,我就找不到帮手了,虽然山炮这人脾气臭,但本事是有的,每次都能帮得上忙。”
李追远点点头,确实。
“小远侯,你手里提的黑袋子里装的什么?”
李追远提起手中一袋子钱“给阿璃买了点糖,太爷你要尝一颗么?”
像上次那样,李追远还是打算请刘姨来负责帮自己采购、谈价,以刘姨的专业性,肯定能把钱都花在刀刃上。
要是自己去,不懂行,也不经常买东西,就很容易被吃钱。
做买卖嘛见人开价,李追远也能理解,所以他不自己去,他又不是厄运播种机,那些小商小贩也罪不至此。
其实,刚刚在楼下时,李追远本就打算把这笔钱交给刘姨的,可谁叫柳奶奶在偷偷看着自己呢。
真是的,早上看,下午也看,她也不嫌累。
“我不吃那个,你给我再拿条帕子来。”
“嗯。”
给李三江拿了一条帕子后,李追远就往自己房间走去。
中途推开李三江卧室门,本想再查看一下瓷砖上的阵法,却现已经被擦掉了。
他到现在都不理解,自己昨天明明已经动过手脚修改过了,可这阵法是怎么还能生效的?
往后退了几步,侧身,看向还在那里洗头的太爷。
最无奈的是,这种事自己还不能和太爷讨论,哪怕太爷是最重要的当事人。
因为李追远知道,就算让太爷复现一下昨晚他画的那个阵图,太爷保准给你画出一个新的。
来到自己房门前,推开门,李追远看见坐在小凳子上,正拿着刻刀雕刻木花卷儿的阿璃。
他其实没和阿璃说黑帆布坏了,但女孩自己现了,还主动帮自己重新添置木花卷儿。
李追远走到女孩对面,看着女孩认真地雕刻。
这一幕,像极了过去女孩看着认真看书的自己。
女孩刻着刻着,也不时抬起眼帘看一下自己,又像极了当时他看书时对女孩的回应。
李追远觉得,这应该就是朋友之间,最舒服的相处模式。
没有迁就,全是享受。
就这样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李追远原本焦虑的心,也似乎彻底平复了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算把这次赢来的钱先放进去。
打开抽屉一看,里面不仅塞了四沓崭新的钱,还有六根小黄鱼。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放的。
虽说这些钱和金条,李追远肯定不会要,待会儿是要拿下去还给柳奶奶的。
但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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